金克木:读书——读语言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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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光潜在《谈美》中有一个为人熟知的例子,一棵古松在木商眼里是“一棵做某事用值几多钱的木料”,在植物学家眼里是“一棵叶为针状、果为球状、四季常青的显花植物”,画家的眼里则只有“一棵苍翠劲拔的古树”。三者用来描述事物和世界的语言如此的不同。而对不同语言乃至书本的兴趣,其实来源于对不同世界的好奇。
读书——读语言世界
文 | 金克木
(原载《读书》1990年1期)
我从小到老学语言一种又一种,兴致不衰,但是没有一种可以说是真正学会了,自己嘴上讲的和笔下写的中国话也在内。语言究竟是怎么回事?越学越糊涂。就广义说,语言是交流信息的工具。那么动物也可以说有语言,甚至植物也在互相通过香气之类中介交流信息。太阳、星辰、河外星系都在不断地向我们发信息。但是语言总是指人类的语言,这不仅仅是中介或工具。人类社会创造了商品,却又产生所谓“商品拜物教”。是不是有“语言拜物教”?不敢说。人能创造工具,但工具一被创造出来,它就独立于人之外。好像上帝创造了人以后,或则说人创造了上帝以后,被创造者就不完全服从创造者,创造者就不能完全认识被创造者了。于是被创造者往往还会支配无知的创造者,创造者会受被创造者支配而自己不知道。这个创造者和被创造者(创造物)的关系是人类对自己所创造的世界的关系,也是自然界对自己内部创造出来的人类的关系。人类语言是特殊的工具,是特殊的通讯工具,是特殊的交流信息并能指使行动的中介。一个人对自己讲的话也不能知道它的全部意义,就是说,只能知道自己所要表达的意思,不能完全知道别人听了以后所理解的意思。一句话讲出以后就不属于讲话的本人了,也就是独立出去了。这好像人类创造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都不能由自己意志去支配它们一样。浮士德召了魔鬼来,就得受魔鬼支配。问题在于他和魔鬼之间订下的是什么契约。这往往自己也不知道。语言也可以说是这样一个魔鬼。到现在我们还没有弄清楚,究竟和它订下的是什么样的不可违抗的契约。弄清楚了,我们便能支配魔鬼了,也算是得救了吧?
我小时候读过梁启超在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中译的拜伦的《哀希腊》诗的一段,至今还记得:
马拉顿山前啊,山容缥缈。
马拉顿山后啊,山波环绕。
如此好河山也应有自由回照。
难道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
不信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
这大概是从日文转译的,很不准确,但仿佛是拜伦化身为梁启超用汉语曲调重写的,写给清朝末年的人读的。当时英国诗人拜伦的声名从欧洲各国一路响到了日本和中国。苏曼殊的诗句有“独向遗编吊拜伦”。鲁迅的《摩罗诗力说》现在更为大家熟悉。可是拜伦的诗却长期没有译出多少。等到出来了很忠实的翻译时,拜伦的诗已经不能那么激动人心了。
拜伦
郭沫若译的歌德的《浮士德》的开篇独白那几句,我小时候读过,也至今还记得:
哲理呀,法律,医典,
甚至于神学的简编,
我都已努力钻研遍;
毕竟是措大依然,
毫不见聪明半点。
这像是郭沫若自己化为歌德用汉语写下的。可是后来的较谨严的翻译却不像这几句容易为我记住。这也许是先入为主吧?
梁译拜伦有点像曲子,郭译歌德有点像顺口溜,都不像翻译,不用对照原文也能想到是译者重作。鲁迅和周作人译的《现代日本小说集》就完全不同。那分明是日本人在说汉话,或则不如说是我们可以从汉文读出日本话。这也是我小时候读过至今印象还深的。这有点像鸠摩罗什和玄奘翻译的佛经,让人由汉文读出原文。旧译白话《新旧约全书》也类似。这是叫中国读者用汉语讲外国话,同梁启超、郭沫若叫外国人讲中国话恰成对照。两者各有千秋,都不像现在流行的翻译。
我举幼年所读书的例子,想说明语言和文体能显出不同花样,使知道世界不多的孩子发现不同的语言世界。实际上不仅是不同语言、不同文体能表达或使人感到不同世界,整个语言就构成一个比我们直接由感觉得到的大得多的世界。例如一间“房子”、一个“人”,我们决无法同时见到对象的全面,但语言却使我们不经过拼凑就得到一个整体。夜间望天上的星可以得到一个感觉世界,由银河、星座等说法又可以得到一个有组织的由语言表达的世界。语言世界不是一个独立自在的世界,却是一个可大可小超过一个人直接感觉所得的世界。这是人类的一个个群体各自共同创造的,有变化的,有复杂系统组织的,大小不定的,大家共同而又人人有所不同的世界。婴儿生下来先进入感觉的世界,接着一步步进入语言的世界。一座舞台,一眼看去是一些不同形状和颜色的东西,只有语言能说出其中的门、窗、桌子、椅子、人等等。走出剧场,不见舞台,用语言能复述出来,唤起或则再造印象。从来没有直接感觉到的东西也能经由语言而知道,例如地上的南北极或则天上的“黑洞”。我们感觉所得的是一个零碎的、片面的、系统不完全的,得不到整体的世界,但我们所创造的语言世界却总是一个有组织的世界。它不如独立于其外的世界那么大,但它总是比任何一个人所能感觉到的世界大。每一个人都在一个或大或小的语言世界之中。彼此处在一个共同世界中,但各自的世界却是交错的,不是等同的。缺少听说语言能力的人、动物、植物以至无生命的物体之间的交互传达信息关系不属于人类语言这个层次。对一般人来说,一个人既生活在一个现实世界中,又生活在一个大家共同而又各有不同的语言世界中,无论如何出不去,自己困住了自己。不可言说的世界也是不可思议的世界,是另一回事。
《创世记》中的巴别塔
语言化为文字,换了符号,成为文本或一本书,又出现了另一个语言符号世界。书本世界不能完全符合口语世界。书本被创造出来以后自成一个世界,自有发展并且限制了进入其中的人。人进入书本世界以后常常通过书本认识世界,和通过语言认识世界一样。这个世界对一个人来说也是可大可小的。它不是一个人单独创造的,也不是人人相同的。
人类除现实生活的世界外还能通过自己的创造物认识世界。人所创造的通讯(交流信息)中介不仅有语言和书本,还有艺术和数学等,各自构成不同的世界。语言和书本的形态也不止一种,所以可以说一个人可能生活在几个世界中,确切些说是在他所认识到的几个世界中。当然这几个世界都出于一个世界,但又和那原始的世界不同。一个小孩子和一个天文学家同时看的天是一个,但两人所认识的天彼此大不相同。小孩子只见到一个天,天文学家见到了两个天:一个和小孩子所见的一样,另一个不一样。讲共同的天的语言彼此才能通信息。天文学家讲天文的语言,小孩子不懂,他还没有进入那另一个世界。艺术和数学等等也是这样。不同的语言说着不同的世界,或则说是宇宙的不同世界形态。所有的各种世界本身都是开放的,但你没有进入那个世界,它对你就是封闭的,似存在又不存在,没有意义,你从中得不出信息。任何人都能看见一个数学公式,但只有进入那个数学领域的人才认识那个公式,其他人只见到一排符号,站在无形的封闭的世界外面,不得其门而入。
由此可以说读书是读一个世界,读一个世界也好像读一本书。后一句怎么讲?是不是可以这样说:看一本书要知道它的意义,也就是书中的世界。读世界也要知道它的意义,也就是这个感觉所得的世界中的世界。这同听人说话一样,不止是听到一串声音,还要知道其中的意义。若是听到自己所不懂的语言,那就不懂意义,收不到信息,或则说是没有进入其中的世界。认识一个人也是这样。对不认识的人只知道外形,对认识的人就知道他的或多或少的事,也就是这个人的世界。严格说这只是自己所知道的那一部分,是自己组合起来的那一部分,不是那个全人。因此听话、读书、认识世界都不能不经过解说。看一幅画和听一支歌曲也是同样。这都要经过解说而进入一个世界,也可以说是由自己的解说而造成一个世界。解说不能无中生有,所以有来源,有积累,有变化,也可以不止一种。这些都可以用读书来比譬。从一个个字和一个个句子结合读出整个文本的内容,也就是由解说构拟出一个世界。有各种各样语言(口语、书面语、数学语言、艺术语言等),有各种语言的世界。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多层次世界中;有的人的世界层次少,有的人多。
金克木(李媛绘/东方早报)
我幼年时到手的书都看,老来才明白这是对五花八门的世界发生好奇心,想通过书本进入一个又一个世界。几十年过去了,仍然觉得不得其门而入,却还是想由读书去读各种世界。这真是如《楚辞》的《九章·涉江》开头所说: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可惜我把语言世界、书本世界、艺术语言世界、数学语言世界、感觉所得的现实生活世界等弄混淆了,没有分别不同层次,只知其同,不知其异,更没有知道解说的重要,不知道所知的世界是个经过解说的世界,好比经过注释的书,而且对解说也还需要经过解说。由此我一世也未能解开世界的九连环,不知道这个连环的整体。我只明白了所处的是一个不能不经过解说的隐喻世界。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
*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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